寫在前面。
話說因為《再生緣》在民間流傳甚廣，戲曲改編多不勝數，就像應該很少人不知道王寶釧故事的來龍去脈……所以我不會刻意不談劇情，實際上，不講劇情這篇心得根本寫不出來~XD 當然，原著跟各種改編的內容會有所差異，如果真的有人還未讀過原著而不想事先被爆雷的話，請自行斟酌閱讀。OwO/
附帶一提，我缺乏任何的專業研究，底下說的完全是我個人的主觀意見，沒有任何知識基礎，不是經過嚴謹考證而得出的結論，純粹只是心情感受而已，也絕對沒有任何批評相左意見或質疑學界探討的意思。
知道孟麗君，當然是因為歌仔戲。
青哥哥的孟麗君演得出神入化，讀原著前我就這麼想，在看完原著的此時我更能斬釘截鐵的這樣說。
之所以會想讀原著，就是想知道原著究竟是怎麼描寫的，這個故事的原形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可能是因為我有原著控，就像考古，原著的東西是真實的，續寫、仿作、改編是修復的，那都是同人作品而不是原本的。
看歌仔戲時，我從頭到尾沒有支持過皇甫少華。(毆) 不管怎麼看我都覺得孟麗君愛的是蘇映雪。(爆) 就算不是跟蘇映雪在一起，我也覺得跟皇上比較速配。=v= 對於結局我就於私心於客觀上都不能懂啊~=v= 孟麗君明明對皇甫少華頗為失望吧，頓時嫁得也太輕輕易易了吧。
基於這類心情，我開始好奇原著中角色特質、關係的本來面貌，比如是不是原著中就隱隱約約有孟麗君跟蘇映雪的曖昧情愫。XD 另外，因為知道原著是彈詞，所以我也猜想，歌仔戲中的唱詞是不是直接摘自原著，這也是吸引我去看原著的又一個原因。再者，孟麗君真的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愛上的對象，去看看原著究竟是怎麼用種種事跡形塑她，認識最原本的孟麗君，而不只是愛一個改編的對象，這也是我的心情之一。
所以我就看完啦。￣▽￣
前十七卷，陳端生原著的章節。
後面的續作我沒有看，主要是因為那對我而言仍然是同人小說，不必然要看。另外自然也因為我還是捨不得那樣的結局，雖然這樣讀來我已經認為梁德繩的團圓安排算是符合陳端生的想法的，除了陳端生第一卷就挑明劇情走向外，我也不特別覺得陳端生寫到後來捨不得讓孟麗君去嫁，我比較覺得她只是想讓皇甫少華的感情路多一點波折跟坎坷，畢竟《再生緣》的原意是寫本《玉釧緣》的同人嘛，是因為鄭如昭受過委屈，所以再續前緣，這輩子當然該皇甫少華吃虧囉。脫靴的算計也是陳端生自己寫的，故事到此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在脫靴之前，皇帝表明就算孟麗君嫁了還是要當宰相，這也是一種暗示，甚至直至第十七卷卷首的陳端生的自述，以及孟麗君所言的「
──可、是！我還是捨不得孟麗君嫁啊！！！(毆)
陳端生把孟麗君這個角色寫得太好了，雖然就某個角度而言這個角色確實也很過分，但我最愛她的一點恐怕就是她的任性。我喜歡她的無情，我喜歡她最愛她自己。她對無論皇甫少華或皇帝都毫無感情，怎麼嫁！說讓她「娶」都還不一定要呢！而且，皇甫家越是逼生逼死，我越是不肯讓他們稱心如意！＞皿＜ 誰說事蹟敗露了孟麗君就一定嫁皇甫少華了？沒門！我要他們發現自己枉自徒勞，發現孟麗君不是因為什麼劉郡主或什麼宰相名位而不肯嫁，而是根根本本的因為不愛皇甫少華而不願嫁，發現孟麗君是個澈澈底底獨立自我不須也不可被收編的個體，發現孟麗君自主自尊的巍然不能低頭，發現孟麗君可遠觀不可褻玩。
在讀原著之前，我曾經想過孟麗君乾脆拚著一死，比如殿上撞金階撞龍柱，不嫁就是不嫁，嚇壞他們大家，救活了還是只好任由她。或者乾脆取皇帝而代之，憑她的聰明才智，當宰相都還太可惜呢，況且皇帝也很明顯的不如她。不過讀完之後，我覺得這兩種都不太可能，不符合孟麗君的莊重特質，想了想，還是舌戰群儒比較適合她，雖然十七卷的孟麗君有點心灰意冷──大抵是反映了作者的身心俱疲──跟早前的意氣風發不太一樣，但以她的智慧超群，三天的時間總還是能想出一個萬全的脫身之策。她大可以說她提拔皇甫一門已經無愧於皇甫家，大可以委婉細數她對國家對皇室的諸般功勞，還有她那一大票門生，大可以出來力保，最終讓蘇映雪嫁給皇甫少華，她自己還是優哉游哉的當宰相。沒錯，我就是私心愛護孟麗君，我希望結尾能夠完完全全任憑孟麗君決定自己的未來，全然遵照她的心意，保持她一以貫之的蓋世奇才和自我主義。
孟麗君真的被陳端生寫成了人間絕無，主角威能開太大，完全就是外掛。驚人絕世的美也就罷了，無所不能的才華又是怎麼回事？一個原本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姑娘家，缺乏閱歷，說文采丹青醫術打遍天下無敵手尚且可信，說有舉朝難敵的捧日擎天棟樑智識，除了作者縱英才還能說什麼呢~╮(╯▽╰)╭
如此只應天上有的孟麗君，卻有一種為了自己、必要的時候可以不管別人死活的個性缺憾，一方面可以說是證明了人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一方面卻也可以說這更強化了她的「非人」特質，而這種似妖近仙的形象，反而越發吸引人。
不就是因為孟麗君冷硬如鋼所以她的美好更加鮮明嗎？她眼界高廣而不拘泥小情小愛；她懂倫理綱常卻不自困道德疆界，我覺得孟麗君之所以如此堪愛，就是因為她的善與惡彼此調和形成的一種微妙的角色魅力。
絕美而博學高才，膽大機智而能言善辯，同時，毫不妥協的只為自己而活，我想孟麗君一定是雙子座。(笑)
說陳端生以孟麗君自況，我覺得難說，說孟麗君是陳端生的一種影戀投射，我覺得大抵不錯。一種想像中的美好樣態，不自覺的自我期待，因為不可企及所以崇拜。
我喜歡孟麗君，大抵也是類似的心情。
不過說真的，我覺得這整本書的人的個性在自顧自這點上都有點像，個人感覺每個角色其實都挺自私的，但在此同時，卻又沒有哪個角色能真正諸事遂心，因此不管喜歡、支持的是哪個角色，我覺得應該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鬱悶。這也許也告訴了我們上天畢竟是公義的？(毆)
獨立自主，囂張跋扈(？)，沒時間談戀愛(XD)的孟麗君，確實與現代女性有相像之處。
她有好幾句超越時代的發言都令我很驚訝，比如她說「
但不能不注意的卻是，在此同時她仍舊非得要蒙混偽裝，不假扮成男人就會喪失一切，這是一個很諷刺的弔詭現象，唯有壓抑才能得到解放，只有埋葬真正的自己她才能作真正的自己。就像她的小腳一樣。雖然這還得歸因於陳端生的畢竟受時代所囿。
即使假扮成男人，孟麗君仍然沒有忘記裹她的小腳。一來我覺得這體現了孟麗君並不是具有男性認同，她不是因為想當男人所以扮男人，而是因為她的生理性別沒有辦法讓她擁有她想要的人生。如果她恢復真身完全不影響她既有的一切，她就不會繼續偽裝下去。但同時這也表示，孟麗君始終沒有真正跳出去，她仍然困在社會的秩序裡。她寧願讓別人冒名，寧願讓「孟麗君」這個名字變成普普通通的女性，寧願別人不知道真的有一個女人能力遠超男人，寧願別人不知道完美的她實際是個女人，她終究不是要翻天覆地的改變世界。不過這也和她的冷漠性格契合。XD 她關心的始終只是她自己。就這一點而言，我倒是覺得比較可惜。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期待結尾她轟轟烈烈的做一場。我討厭各種意義的黑鍋，討厭各種意義的被誤會，她的豐功偉業，應該光明正大的用她的本來樣貌去爭取、去捍衛、去炫耀(？)才對。
郭沫若把《再生緣》拿來跟《紅樓夢》比，我實在覺得太誇張了。陳寅恪跟郭沫若對陳端生的解讀，我也覺得想太多了。我並不覺得陳端生是多有意識的在抨擊封建體制，我相信她潛意識中或多或少有那個意思，但那是無意識的表達，並不是刻意的書寫。就像陳端生自己說的，這只是年輕女孩閒來無事的遊戲之作，所有所謂打破綱常的事件都只是一種玩笑，孟麗君畢竟沒有嘗試動搖社會，封建禮法仍舊牢牢穩固的乃至箝制著孟麗君自己。
附帶一提，這一點我是真心很不懂，裹小腳理論上應該很難走路才對，孟麗君到底是怎麼健步如飛的？我個人是覺得這也是某種程度的主角威能。=w= 當然啦，孟麗君之所以繼續裹腳，也可能是因為不裹根本沒辦法走路吧。=v=
說到這我就又有另一個迷惘了，古人覺得小腳好看，是純粹從外表來看嗎？拆掉裹腳布後除變形外據說還會有驚人味道的小腳要怎麼欣賞，身為今人的我實在很難體會……
但反過來，書中她對所謂名節的堅持，我倒寧願解釋成她的自命清高，她所謂的不願失節，是不願讓沒興趣的人碰自己，而不是為了一個她不想嫁的人守身。我比較願意相信她是「不想作愛」，對誰都一樣，她沒有作愛的打算，沒有發展情欲生活的念頭，所以拒絕各方的情愛邀約，並不是為了什麼禮教綱常。
就像我認為她只愛她自己，我認為她根本沒興趣談戀愛。就算要談情說愛滾床單，那也是要取悅她自己，她是主體，不會為誰卑躬屈膝。所以她可以挑逗蘇映雪(？)，別人卻不可以玩弄她。
嗯，說是《再生緣》的心得，但這樣看下來好像比較像我對孟麗君的告白。(滾)
其實除了孟麗君以外，書中的女角──完全不用定睛細讀就看得出來──幾乎每個都很強。雖然我不認為陳端生有什麼所謂的女性主義意識，但誰都會幻想自己是人生贏家，我認為這就是陳端生的某種投射與想望。
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孟母(？)上殿認女兒的那段，這在我看過的戲曲裡是從來沒有過的，因此讀到時我很驚訝，原來原著裡有這麼強的一段！孟母的犀利也是頗驚天動地的，不愧是生出了孟麗君的娘親本人。
然後我繼而發現，戲曲的改編會將每個角色回歸傳統刻板化。一個就是孟母在戲曲裡根本不重要，就是個非常一般的傳統賢妻良母，原著裡那種嗆辣氣勢完全不存在。另外一個更加典型，就是上林苑天香館之局，原著裡孟麗君完全是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臨危淡定優雅脫身，簡直就是完封，到了戲曲裡，卻多半把孟麗君改成驚弓小蘿莉，慌亂顛仆，要嘛靠著皇后太后、要嘛靠著太監來拯救，而原著裡對孟麗君尚且懼怕三分的皇帝，到了戲曲就變成從容不迫的色胚了。
我覺得《再生緣》寫得相當好，戲曲何苦不照著演呢？對於戲曲的這種並不可愛的改編，我其實是滿懷意見的。甚至原著裡還有孟麗君乾爹的兩個小妾主動對「酈明堂」投懷送抱的情節，也有質疑「酈明堂」以色媚人的段落，這些非常有趣的性／別流轉，在戲曲裡都是看不到的。
所以我還蠻期待能有人按照原著重新編寫一齣《孟麗君》的，不過大概很難……
而且，戲曲的洗腦度其實真的非常強。最好的體現就是我會忘記原著的內容而戲曲的反而很難忘。(爆) 大概是因為戲曲的演繹方式很容易就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更希望有人能來翻轉一輪。啊啊……各家編劇們，你們有沒有看到現成的劇本就在這裡啊……快來撿拾啊……
如果要說戲曲裡有哪個改編是比較有趣的，就是孟麗君跟蘇映雪的關係了。(毆) 原著裡的孟麗君對任何人都沒有感覺。XDDDDDDDD 不過，還是原著裡這樣剛冷無情的孟麗君更可愛。(心)
順帶一提，原著裡的蘇映雪也很可愛。跟孟麗君可以說是相反的典型，溫柔敦厚，甚至很有大家閨秀風範，比起劉燕玉都還更像個大小姐。XD 戲中的蘇映雪經常遊走於一種被討厭的邊緣，就像我一直都不喜歡「陳三五娘」故事中的益春一樣，但原著中的蘇映雪那種安安靜靜、恬然自適的感覺我很喜歡。我喜歡的類型本來就不是單一種，孟麗君跟蘇映雪同時都很可愛這並不衝突。(笑) 當然，我覺得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原著中蘇映雪這樣的個性從來不逼迫孟麗君，而是全然順應，這點超級可愛的。XDDD 這樣的關係，與戲曲對照，正好又是另一種相反概念上的吸引人呢。(笑)
104.05.12